永远的816：深入未完成的地下核工程，找到一座重生的小镇
这个小镇了不得
跟一个秘密核工程有关
816小镇的地理位置，几乎等于“深入山林”。
出了重庆涪陵动车站，沿着险峻的山峦和磅礴乌江，得驾车近1个小时，才能抵达它所在的位置：白涛镇的麦子坪。一个离主城区很远的城镇，本以为它人烟稀少、规模很小，结果却超乎所料。
现代风格的小楼沿着麦子坪的山地，密集地盘桓了几圈，暗示着这里生活的热闹。但你只有深入其中，才能发现建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群。
跨越两个世纪的816小镇，它的来历和过去都不平凡。它得名于附近藏在金子山内的“816核工程”。
而816核工程更不简单。它始建于1966年，全由人工开凿，是“全世界最大的人工洞体”，曾经6万科技人员、工程兵们在这里隐姓埋名，带着强国强军的坚定信念，无怨无悔地浴血奋战了整整17年时间。
可以说，816核工程不仅是一个伟大的工程，还是一座永远绕不过去的精神丰碑。它的身上不仅镌刻着一段悲壮豪迈的历史，还承载了一代人的热血和青春，记录着共和国曾经的艰难成长。
● 816核工程很隐蔽，藏在白涛镇麦子坪对面的金子山内，入口虽小，“肚”却大得惊人。雨婷©一筑一事
但这个巨大的工程，在还没来得及投入使用的时候就于1982年宣告停建，没有能履行它应有的使命，最终功败垂成。
地下迷宫，洞中有洞，
经得住8级地震，也抵得住氢弹袭击
关于816核工程的数字很惊人。它的总面积超过10万m²，纵向深度已经达到流经的乌江江底30多米。当年总投资达到7.4亿元，建设历时17年。
令人震惊的是，这么巨大复杂的工程，全由人工开凿，被挖出的石头，可以铺成一条从重庆通往天安门的城墙。不仅如此，它坚固到能经受住8级地震，甚至能抵御氢弹袭击，堪称世界奇迹。
要不是亲眼所见，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前面提到的所有数据可以多么震撼人心。
● 进入816核工程的隧道。雨婷©一筑一事
入口400米长的隧道很快将你“甩入”另一个世界，心里不禁生出微微恐惧。等到进入第一个洞室，你还没来得及看清，一个商厦那么大的“空间”嚯地立起来，超出了你心里的任何预计。
816核工程“洞中有楼，楼中有洞”，总共18层、每层高达6米，像一个巨型大楼嵌入山体，结构复杂到超乎想象。根据不同功能分区，每一层的空间大小不一，有的小如办公室、停车场，有的大得你需要抬头90°才能望到顶部，还有的可以停放一架飞机，庞大到瞬间将人“缩小”。
● 我们进入的第一个洞室。816核工程开放的部分，现已经通过特别的灯光设计，展现工程如果投入使用后的场景。雨婷©一筑一事
● 俯瞰第一个洞室。
● 原冷却水管道。图片由重庆建峰工业集团有限公司提供
我们几乎是在一个迷宫般的城市里上下穿行。洞内最大的洞室是反应堆大厅主厂房，相当于20多层高的大厦。
核反应堆“锅底”则位于洞内第8层，内部构造像一个巨大的机器。大厅顶部布满钢制的通气孔，洞内的支架和空间堆芯依然保存完整，里面还放着曾经运过来的重晶石沙，上方的搅拌机停在那里，似乎正准备运转。
主控制室内，密密麻麻的键盘和仪表看起来完好无损，你不禁想象当年科学家在此忙碌的场景。
● 反应堆大厅主厂房，有20层楼那么高。
● 核反应堆“锅底”。
● 主控制室。图片由重庆建峰工业集团有限公司提供
而“愚公移山，人定胜天”等等写在墙上的标语，似乎在提醒你816核工程所处的那个时代和人们当年的拼搏干劲。
但工程并未完工。整个工程像一个处在施工收尾阶段的大楼，有的楼板建了一半，有的钢筋散乱插了一地，还有的地方似乎刚刚打下地基……
● 左右滑动查看更多图片。印刻在墙上的标语。
● 816核工程内部构造复杂，但并未完工。摄影：徐伏钢
从残破的结构里仍能看出精良的施工。导水洞内壁被打磨得极其光滑，构筑室内的砖块砌得整整齐齐。
你很难想象，在上个世纪，我国工业军事水平还很落后的情况下，6万人徒手开凿一座大山，徒手将机械设备运进洞内，建起了这个技术超前的巨型基地。
816，
一个无法抹去的生命代号
816核工程诞生在一个特殊的年代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，随着中苏交恶、国际紧张局势的加剧，国家将战略布局向中西部地区的13个省、自治区转移，开展了一场国防、科技、工业和交通基本设施建设，史称“三线建设”。
1964年到1980年，在三线建设上，国家累计投资2052.68亿元人民币，先后安排1100多个大中型建设项目，建起了近2000个大中型工矿企业、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，而参加的人数多到至今也说不清。总之，三线建设投资巨大、历时很长、规模宏大。而为人熟知的成渝铁路、两弹一星、酒泉发射中心正是那个时代的成绩。
少数国防尖端工程的选址遵循“靠山、分散、隐蔽”的原则，816核工程也经过严密的考察和论证，落脚于如今的涪陵白涛镇。
● 三线建设，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。图片源自网络
那个时候的人很“单纯”。只要祖国需要，就会毫无犹豫地挺身而出。
1964年，在“备战备荒为人民，好人好马上三线”的感召下，来自清华北大的技术人员负责技术，“特种兵8342部队”（内部番号工程兵建筑第五十四师）的工程兵负责施工，前后总共6万人义无反顾地为了816核工程的建设，告别家乡，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。
正所谓“献了青春献终身，献了终身献子孙“，带着无比坚定的信念，这群年轻人在近20年的建设时间内默默苦干。不少人在这里落地生根，与核工程一江之隔的麦子坪山上，一个曾经的荒山慢慢形成一个集生活生产、上学就医等功能齐全的区域。
● 涪陵白涛镇麦子坪全景图。
● 816小镇“杂糅”了不同时期的建筑，其中最早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仿苏式建筑，让人有穿越的感觉。
● 当地人。图片由重庆建峰工业集团有限公司提供
几十年过去了，他们很多人如今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，二代甚至三代都在这里生活。
随便遇到一个人，一聊起816核工程，他都会用手指着金子山的方向告诉你，“就在那儿”。
如今72岁的陈怀文原本是山西晋中人，1969年冬天，他22岁刚加入8342部队，就被秘密送往白涛镇，“因为是国家机密，我当时并不知道要去建设816核工程，白涛镇在当时的地图上都找不到。这件事连亲人都必须隐瞒。”据说有两个亲兄弟，分别来到此处，干了许多年后，某天突然在镇上遇到才得以相认。
当时的白涛镇几近荒山一片，山坡上只有一排排以竹片为墙、油毡遮顶的工棚营房，生活条件极其艰苦，最糟糕的时候，一顶帐篷里要挤进100多人。不下雨的时候，灰尘漫天，下雨的时候，被子上要铺席子、头上还要打伞。
但这无法阻挡众志成城的所有人。
●1969年12月，和陈怀文（前排右二）从山西省平遥县北汪湛村一块入伍的8个战友在白涛合影（1969.12），2017年已去世3人。
● 参建816核工程的8342部队解放军123团。图片由陈怀文提供
“当时我被分到了风钻班，主要任务是在坑道掘进中打炮眼，24小时轮班倒。我们几乎是夹在石头里开工，除开身后，上下左右以及前方五个方向都是坚硬的岩石，我们戏称为‘五块石头夹一块肉’。”几十年过去了，陈怀文仍然忘不了当年艰苦奋斗的情景。
“我们拿着50多公斤的风钻机，在石头上打眼开洞，钻机和钻杆一起震动，人会被震得全身发麻。洞内各种机器同时发出轰鸣声，使人震耳欲聋。”
● 白涛河改道组织学习现场。
● 816核工程建设照片。图片由重庆建峰工业集团有限公司提供。
因为施工难度大，近百名官兵献出了自己的生命。可以说，816核工程每块石头的后面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血泪故事。
在离核工程约3公里的地方，“一碗水”烈士陵园埋葬着53名烈士与病逝的18名战士，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21。
● 烈士陵园。图片由重庆建峰工业集团有限公司提供。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，国际形式发生变化，和平成为世界的主题，816核工程不得不被宣布停建。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，所有人嚎啕哭泣。很多人历经了几年的艰难转型，就地建立了“重庆建峰工业集团有限公司”。
“您会后悔当年的付出吗？”我问陈怀文。
“建设中牺牲了那么多战友，却没能正式投入生产，我们以为当年我们白干了，青春热血为之白流了，但后来明白，8342部队流血牺牲并没有白费，它换来的是国家的强盛，人民的安宁。”陈怀皮很平静地说，“我们留下来的不仅仅是一座宏大的地下核工厂，更重要的是留下了‘忠于祖国、不怕牺牲，艰苦奋斗、知难而进，苦干巧干、无私奉献’的革命和拼命精神。”
已经72岁的陈怀文退伍后，返回了家乡。但就像那一代很多人一样，他一直忘不了这里。他不仅在梳理816核工程的历史，还连续14次重回白涛镇，连微信头像都是那个20多岁的自己。
改造816机械加工旧厂区，
传承816精神
816核工程不仅成了那一代人无法抹去的生命记忆，也成为第二代、第三人不能回避的生命源头。
“2015年，其实是我第一次进洞。那次我突然回忆起我的母亲。”一位被人称作“核二代”的朋友告诉我说，他父母亲是当年建设816核工程的技术工程师，自己7岁时被他们带到白涛镇，在“816机械加工旧厂区”里长大成人。
当年，他的父母一直对他保密，每天为了工程忙碌得常常不见身影。“我母亲是上海人，当年她离开这里回上海的时候，说了一句话，‘我来的时候，是坐火车来的，还有保卫人员护送，几十年过去了，我走的时候又是坐火车走的……’当我那年走进洞内，看到那么复杂的工程，突然明白了我母亲那句话的深意，也明白了她为了国家无私奉献的一生。”816核工程一直是个秘密，直到2002年才被解密。
为了让那一代人的精神持续燃烧，已经废弃多年、曾专门为核工程提供机械加工服务的816机械加工旧厂区，被改造成“816小镇”（注：整个片区被称为816小镇，文创园则是整个小镇的核心）。
● 816小镇占地200亩，位于麦子坪的一个山头上，仿苏式建筑随处可见。雨婷©一筑一事
主导这次改造的负责人带着资料，三次登门拜访重庆知名的设计师李传波，他是重庆二厂文创公园、北仓文创街区、界外美术馆民宿等空间的发起人。
“最初我并不感兴趣，当看了一个讲述往事的MV时，我被深深感动了。一个国家能走到如今的静好岁月，正因为那些人的负重前行。”李传波说，“我们对上一代人并不了解。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默默付出，真的太伟大了。你说他们图什么？不图名利钱财，其实什么都不图，只图国家兴旺、人民安康。我们的国家正因为这样的人存在，才能够屹立世界。所以感觉我不去做这样的事情感觉没有人能去做好，我们需要为我们的下一代讲述这样一代人的家国情怀，于是拉上好朋友莫英茂一起着手投资打造小镇，传承816精神”。
小镇内的建筑还保留着那个年代的印记，仿苏式的建筑散布其中。
● 镇内放着当年用过的机械。雨婷©一筑一事
“我们既要传承历史，也要展望未来新生活。我想通过设计，既让这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感染到来者，感受父辈的努力，也同时让这里成为一个人们生活休闲的安享地。”
李传波邀请了知名建筑师褚冬竹一起，用现代的手法重构旧厂区的建筑，让它们重新“叙述“当年的故事，成为一个沉淀历史的场所。
● 改造过程。图片由李传波提供
他并不修旧如旧，也不以新彻底翻旧，而是在历史和现代风格之间找到契合点。既然旧厂区的一砖一石，一草一木都生动地记录着816的发展变迁，那么这次的改造设计，也要处处彰显对老建筑的敬畏和尊重。
曾经的办公楼在保留原本布局的基础上，被改造成一个民宿，通过新设计的大厅，丰富建筑空间的同时，打破人与自然界限。曾经的食堂兼礼堂只通过细微的处理令其获得生机，改造成“芳华大礼堂”。
● 曾经的办公楼在保留原本布局的基础上，被改造成一个民宿，通过新设计的大厅，丰富建筑空间的同时，打破人与自然界限。
● 左右滑动查看更多图片。民宿内部空间。雨婷©一筑一事
而曾经的仓库被改造成“伊川书院”，在尽力保留原有建筑风貌的基础上，打开落地窗，提升整体空间的采光与视野，让自然环境和建筑本身相融合。
就连小镇内的植物都经过特意安排。在一大块草坪上载着象征那个年代爱情的“山楂树”，试着还原那一代年轻人的浪漫过往。
● 伊川书院外立面。在尽力保留原有建筑风貌的基础上，打开落地窗，提升整体空间的采光与视野，让自然环境和建筑本身相融合。
● 伊川书院室内。
● 山楂树。雨婷©一筑一事
水池形成天然的镜面，
照历史，映自己，也见天地
李传波提取核工程的元素，在其中植入“隧道”。
“通过隧道，还原当年上辈人凿洞的场景。其实不论隧道，还是这个建筑群的其他布局，所有的尺度都不会很大。来的人在局促的空间里行走，在身体上受到限制的同时，心灵上升起一股对历史生命的敬畏之情。”
● 从816核工程提取的“隧道”，随处可见。雨婷©一筑一事
“场景”的设置，方便了人们进入历史。在816军工陈列馆的老厂房里，除开“隧道”元素，以前使用过的机床陈设在碎石上，让你产生对工程兵开凿挖洞的联想，其中特意放置的照片、书籍与实物形成互文。正是得益于小的尺度，那些机器，你可以触手可及。
它像博物馆，却又没有博物馆的严肃刻板，沉重的历史在这里可以被你的真切地观看、阅读和感受。
● 雨婷©一筑一事
● 军工陈列馆里的机械，放在碎石上，还原当年开凿的场景。图由百仓设计提供。
更绝妙的改造在于机械加工厂建筑群的设计。
原本的中间厂房，被取掉所有的墙体，只保留了钢铁骨架，打通了之前闭塞的格局，形成一个开阔的院落。
在建筑群中间设计的“水池”最为特别。
● 在建筑群中间设计的“水池”很特别。雨婷©一筑一事
水池形成天然的镜面。在“柔化”整个建筑群的时候，它倒映出老建筑，也倒映出人们的面孔。历史和当下，两种完全异质的时间同时出现在这面镜中，而所有这一切又都完全融入在不可琢磨的天光景象里。
以史为镜，照见自己。你看着水面的影子，不禁开始思考，816核工厂的艰巨，那一代人的勇气，以及他们从不问“值不值得”的牺牲精神，之于我们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？也不禁沉思：我们的生命当以怎样形式度过，才能不辜负余生？
● 左右滑动查看更多图片。被倒映在水池中的建筑老建筑。雨婷©一筑一事
● 左右滑动查看更多图片。被倒映在水池中的建筑老建筑。
816核工程的出口隧道密密排满了那代人用过的工具、文件，上面布满了灰尘。那些被定格在照片里的面孔非常年轻。
从这里穿行而过，我不只穿过了一个空间，还走过了一段沉重的历史，和一代人的执着和信念。
● 816核工程的出口隧道。图片由重庆建峰工业集团有限公司提供。
青山常在，乌江长流。虽然816核工程没有最终投入使用，它的的烟囱没有冒烟，但往事并不会随风而逝。而那些牺牲的人就像拜伦所言，死的伟大的人，永远没有失败。
最后，当我坐在816小镇山楂树边的椅子上，望向816核工程的方向，我是站在当代回望一个未曾历经的过去。
这时，远方的寺庙正在诵念梵呗，从重庆朦胧的云雾里，隐隐约约的声音不断荡过来，我知道，那是对历史的告慰，也是对未来做出的虔敬祈祷：
816，永远的816……
延伸阅读
还有这些老地方
主编 | 牧之、鹤鹤
编辑 | 希希
撰稿 | 希希
摄影 | 雨婷©一筑一事、陈怀文、李传波、重庆建峰工业集团有限公司
设计 | 三金©ZASHE杂社
档案 | 209
拍摄 | 1912
发布 | 191225
类型 | 军工生活小镇
面积 | 约2000亩
设计 | 李传波、褚冬竹
位置 | 重庆涪陵区白涛镇麦子坪